【嘎龙/海欲】重峦知青不知情(完结)

1.

第一次机会来得比纳木海和工欲善想象得还要快。

是年冬天,当地的一所大学要招艺术生,提前派了两名老师到村里面试。不少人都去了,结果回来的没几个不是垂头丧气的。

“怎么?不顺利啊?”纳木海抓住以前住在同一土房的小林问。

小林苦笑着调侃:“海哥,你‘家庭出身’好吗?”

“啊?”纳木海一知半解地看着他,没等问出个所以然来,小林就摇着头走了。

等纳木海晚上挨着善子躺下,跟他说了小林的事儿,工欲善立马就懂了,再次看向纳木海的时候眼神十分复杂。他沉思了会儿,说:“海哥,你家里都是普通牧民吗?”

“对。”

工欲善望向他那双干净沉稳的眼睛,心底却像是有根小火柴在安静地烧着,让他心神不宁。

纳木海察觉到了他的不安,扣住他的手掌,问:“怎么了,善子?”

工欲善也不想憋着,更不想瞒着纳木海。 他用力吸了吸鼻子,初冬干冷的空气灌进肺里,像镇定剂一般让自己平稳了状态。

“我父亲也是个画家。非常有名的那种。”他眼神虚无地定住屋顶的一个角落,还想张口时喉咙紧涩得不行。他又想起那一晚上,毫无防备的父亲是如何被人绑在村门口的椅子上,又被村民团团围住,巨大的白炽灯照亮他惊恐的脸颊,无数曾经的“叔叔”“阿姨”操着南方口音,唾沫横飞地数列父亲的罪证。

工欲善没想到至今他还要活在白炽灯的阴影下。他眉头紧皱地望向纳木海,也许单纯的牧民还在期盼着一些好的盼头。

草原上应该不会有白炽电灯,工欲善想,那还是不要讲这么多故事了。

记忆里漫长的折磨被他统统跳过,只说了一句:“后来被人诬陷,给‘斗’死了。”

“善子……”纳木海眉头紧皱地看向他,清楚他比谁都难过,伸手紧紧地把他揽进怀里。

工欲善其实好多了,他用了几年时间试图治愈自己,却发现自己反而慢慢习惯了这种痛苦。

“即使出身不好,也不是没有办法的。”工欲善趴在纳木海胸口,声音闷闷的,“既然都想要用特长找出路了,那就需要特长很强,才能弥补出身。海哥,你想好用什么特长了吗?”

纳木海还没从善子父亲的不幸中走出来,之前也没有想好,就默默摇了摇头。

工欲善确实替纳木海着急,生怕纳木海不能出去,靠政府统一安排出路是绝对没指望的。他心里有了点想法,却不急着和纳木海说。后抬头啄了下内蒙青年沾了点胡茬的下巴,催促他休息,不要再想着烦心事。


2.

善子姑妈的信来得很及时。

姑妈在信里回复善子,她在善子插队的小县城里认识一个教手风琴的老师,如果诚心想学,就按照地址去拜他为师。

工欲善从村口的信箱一路跑到屋子,鼻尖和脸颊被冻得通红,带给纳木海的信纸上也落了点晶莹的雪片。

“善子……我能行吗?”纳木海看了信,半狐疑半担忧地看着善子。

“怕什么?”工欲善笑着看他,“等会吃完饭我们一起去。这个胡老师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
纳木海还是瘪着嘴,垂眼照着信又看了好几眼。工欲善可比他兴奋多了,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,无论怎么样都应该试一试,二话不说便搂住纳木海的脖子,用冰冰凉凉的唇在他脸颊上亲昵地蹭了许久,抱着他说:“别丧气,啊。”

纳木海无奈勾起嘴角,点点头,算是答应了等会的安排。

因为临近年关,严寒地冻,家家户户都紧关大门烧火炉。纳木海跟工欲善在午饭后从村子里走到县城,终于在天色暗下来之前找到了姑妈所说的手风琴老师。

胡老师年纪五十岁上下,曾和善子姑妈在同一绵花厂当工人,后来一起考学,交情也算不错。在工欲善表明来意后,也没多问纳木海什么,上来就往他怀里塞了把手风琴,让他先自个儿试试手,觉得喜欢了再找他教。

工欲善记得纳木海给他唱过不少蒙语歌儿,不知是蒙古族与生俱来的天赋,还是纳木海个人有点资质,总之调子就没跑过,转音一个比一个勾人。

他满眼期待地坐在一旁,看纳木海低下头,神情专注地用手指灵活地按弄黑白琴键,一边摸索一边记忆,房间里只剩断断续续的琴声和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烧柴声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工欲善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暖回了知觉,耳朵突然在一个瞬间捕捉到一句连贯的琴声。是纳木海最常唱给他的送亲歌的第一句。

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那老师的表情,却没收获意想之中的惊喜,只得悻悻地收回眼神,乖乖地听纳木海继续拨弄那把手风琴。

“可以了。”胡老师打断这情形,走过去把纳木海身上的琴拿下来,沉默不语地理着琴带。

纳木海跟工欲善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开口问老师愿不愿意收这个学生。

男人把东西放好,一转身看见两个高个子青年跟柱子似的立在他家里,没忍住笑了一下,“你们俩柱子不用回家睡觉啊?”

二人皆愣了一下,纳木海先反应过来,咽了口口水:“老师,您看我明天还用来吗?”

“不来……不来你干嘛去?还种田呢?”

纳木海虽被一呛,但立即听出了话里的意思。他倏然转头,眼里闪闪发亮地对上工欲善同样含笑的眼睛,幼稚地做出夸张的口型,无声说:“我过啦!”

工欲善被他逗得见牙不见眼,两个人傻不拉叽地笑个不停。

胡老一转头便看见这副景象,心里叹了一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,一边抄起扫帚把两个大个儿赶出了家门。

老人家休息时间很早的,可不像年轻人,体力旺盛,耗得起。

“老师,明天见!”


3.

纳木海的练琴生活就这样开始了。白天,村干部也许会给别的任务,比如去小作坊帮忙,善子就照常给学生上课。两人吃过晚饭后,善子留在屋子里画画,纳木海就带着厚手套出门去学琴,常常晚上十点多才能回来,落得一身薄薄的白雪。

工欲善见了心疼,但也不好让他不去,毕竟这是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唯一的能靠关系走的捷径。他心想得亏纳木海是游牧民族的,见过暴风雪,身子能扛得住,不然生病又要受罪了。

来年开春,天气稍微暖和了点,工欲善便把一个冬天画的扇子都拿到县城里去卖。他知道胡老上课虽说是看在自己姑妈的面子上,但报酬是一定要给的。靠上面发的补贴肯定不够,他也只能出此下策。

这件事他还没想着让纳木海知道,而且到县城上买他扇子的,多成是别的村村民,没见过这稀奇好看的玩意儿,才想着买上一两把玩玩。

两个月以后,扇子都卖得一把不剩,钱也赚了不少,工欲善便抽出了其中的一半装在牛皮纸里塞给纳木海,让他那晚上课时带给胡老。纳木海当然就发现不对了,焦虑地问他钱哪来的。工欲善知道自己瞒不住纳木海,便说有人向他讨画儿,给了画钱。即使是这种说辞也不能轻易地说服纳木海拿走这钱。他一直都在想着等出去后要让善子过上好日子,可不曾想到如今要先依靠善子过活。他也怪自己没早点发现善子那段时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,画了一幅又一幅,只当他是画着迷了。

纳木海啊纳木海,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?

内蒙青年默默地把自己骂了一通,眼泪差一点就掉下来了。善子看着他眼眶变红,走过去搂住他,轻声哄道:“没事的,纳木海,没事啊……以后我们出去了,你加倍还给我,好不好?”

“嗯……”纳木海用力地箍住善子,那一点点忍不住的眼泪通通落在善子白静的领口,“善子,谢谢你。”

没有你,我该怎么办呢?


4.

之后的日子里,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家庭关系离开农村。有人找了关系,到部队里当兵,或者是去外地工作,但这样的毕竟很少。

纳木海和工欲善便焦急又耐心地等着。终于有一天,一个大的厂矿来招工,需要一些能够文艺宣传的知青。工欲善适合去画宣传壁画,纳木海适合去做文艺表演。他们一前一后地去面试,回来的路上都有些怅然。纳木海是因为两位面试官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表演惊艳到,而是表情平淡地问了他出身;而善子,则是因为他在展示自己最喜欢的一把扇子的时候,被一个面试官打断,她挑着眉说,工同志,您这画扇怎么有些小资本主义的情调啊?

他们都想着,这次没希望了,等下次吧。

结果并没有等来下次的招工,却等来了面试结果——

纳木海,进了。

这是工欲善先知道的。

他脚步虚浮地回到家,解开袄,坐在炕上,看着毫不知情的纳木海围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,端出热气腾腾的一盘炖菜。

“海哥,”工欲善仰起头对他笑,声音却听不出什么起伏,“你进啦。那个厂子。”

纳木海愣在原地。有那么一瞬间,他以为自己在梦里。这固然是意想不到的惊喜,可是善子却像是丢了魂一般坐着。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,表情僵着走上前,抚上善子的肩膀,看到那人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,可是脸颊上还有好几道白色的残留的泪痕。

他鼻头猛地一酸。已经不需要再问什么了,善子的脸上写了答案。

“善子……”纳木海毫不犹豫地抱住他,他想说你别笑了,哭一下发泄了也好,可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。

“我不会去的。”他最后说。“我不稀罕那里。”

工欲善在他怀里,嗤笑了一声,“别闹了,你必须去。”

“不可能。”纳木海坚决地说。他把善子抱得更紧了,好像在抱着什么珍宝一样。

工欲善靠着他,苦笑着把他推开来,双手捧住他的脸颊,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听我的,去吧,算我求你了。”

“我不……”

“听话。”工欲善难得语气强硬了起来,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“我妈老家就在那儿,她时间不多了,你替我陪陪她,好不好?”

纳木海突然间动弹不得,之前在内蒙过年,工欲善确实在给他的信里提到过自己妈妈身体很差,总需要人照顾。但他没想到工欲善会用这样的说辞说服他——

“善子……可我放不下你……”纳木海艰难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,眼里都是泪。

工欲善安慰他一般朝他一笑,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,他赶忙忍住泪水,转身找笔和纸,写了一个那省的地址,一串电话号码,还有自己母亲的名字。他把纸塞到纳木海手心,让他攥紧——他知道纳木海不敢放开手的,他一定会听话的。

“算我求你了,你到那就说是我的好朋友,替我多照顾照顾她,别让我留遗憾……好吗?”

工欲善是那么的真挚,几乎是要把自己的半条性命加上母亲的一条姓名都托付给纳木海,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难为纳木海,可他必须这样做。

他看着纳木海一点点崩溃,豆大的泪珠从深邃的眼眶里滑落。一滴,一滴,一滴,每一滴都狠狠地砸在了工欲善的心上。


6.

第二天中午就要启程。工厂招工人本就是紧急的事情,拖不了几天。

早上工欲善就帮纳木海装好了所有东西,临走时送他到村口,又给他塞了一些积蓄。

纳木海默默地看着工欲善忙来忙去,几次想要张口,话到嘴边却都只变成了两个字,善子。

“善子。”

不知道我以后还要多久才能叫你一次,趁着你还在我眼前,再让我多叫一叫你。

其实他们想再亲吻彼此,想再回到小屋里肆无忌惮地拥抱,亲吻,哪怕只有一个晚上,因为浓烈的爱意只有在这些直接的触碰中才能传达到位。可是外人在场,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。

工欲善强迫自己扯了下嘴角,水灵灵的眼睛一如三年前和纳木海初见时那样美丽,他用眼睛细细地审视着纳木海脸上每一寸皮肤,好像生怕自己某一天会突然忘记了爱人的长相。他知道纳木海也在做同样的事情。

可惜的是,他们甚至都没有一起照过相,连个能留念想的东西也没有。或许十年后、二十年后、三十年后,偶然想起彼此,却只怕那段重峦都不知道的情谊只存在于两人错失的记忆里。

想到这里,工欲善喉头一紧,担心自己下一秒会忍不住哭出来,毁掉自己之前的努力。他一把抱住纳木海,手掌抚了他宽厚的脊背,对他说:“一路顺风。”

纳木海在他耳边哽咽着,重复:“一路顺风。”

自此便是永别。


纳木海一行人要先坐马车到车站,再坐绿皮火车。他在干草堆旁一言不发,直到旁边同行的知青和他搭讪才缓过神来。

纳木海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人的脸,发现他是最初和善子一起来这个村的人,阿良。纳木海之所以对他有印象,是工欲善很久之前和他聊到过他。他跟阿良原本是从小认识的同学,两人也是竞争对手,艺考那会儿都第一个填了首都的美院。但首都美院的艺考老师更欣赏阿良的作品,所以阿良是被选到首都上学的那一个,工欲善则被留在了杭州。

“这次去那儿,你有人接应吗?”阿良叼着根干草,身体随着车的晃动一抖一抖地问着。

纳木海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。

“也是……那个地方其实有点儿偏,我认识的人里都没有去过的。”

纳木海心里一紧,他怕阿良只是夸张,赶紧坐直问了一句:“你认识的人都没去过?”

“啊,对,怎么了?”阿良有些疑惑。

“工欲善,”纳木海吞了口口水,“他母亲不是在那吗?”

这回是轮到阿良感到疑惑,他也坐直了身体:“不对啊,善子他妈妈三年前就去世了啊。我那时候还陪他一起去的医院……”

纳木海在听见“去世”两个字后就傻了。刹那间他的耳朵边一阵轰鸣声,眼前阿良不断开合的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他茫然地跪在移动的车子上,周围被拉长的一片雪地似是一条不可莫测的深渊,直将他拖进最寒冷的极地。

纳木海大口喘着气,寒气把他的肺呛得发痛,他似乎闻到了铁锈的味道。

善子,善子……

你为什么要骗我呢?


7.

工欲善觉得很难受。

他似乎是今天在村口站了太久受了风寒,回来后吐了一堆东西,太阳穴牵动着脑部神经发痛。

他把自己裹在棉被里,牙齿还是忍不住地发颤。他一直都很怕冷,以往的三个冬天里,有两个,他都是会被纳木海抱在怀里取暖的。那人似乎天生就有那么多活力,身上总是像个暖炉,也不计较自己把冰凉的脚放在他的腿上,反而用厚手心贴着帮他暖。

工欲善想着想着就凄惨地笑了起来,如今自己把他推走了,还能依靠谁呢?

他头晕的厉害,连哭都只能安静地流眼泪,害怕一抽泣就引得头跟着痛起来。原本干燥的被子湿了一大片,脸颊不小心碰到湿块又冰得他一抖一抖。

冬天天黑得早,尤其是农村,夜里更没有多少灯光。他也不管昼夜,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,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。

他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敲门声的。

他知道这又是另一个梦。他没有披外套,也没有穿鞋,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,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。

敲门声还在继续,哐哐哐,哐哐哐。

工欲善喉咙干哑着,说不出话。只能走到门框,轻轻拉开一个缝隙,外面的寒风立刻让他的太阳穴重新隐隐作痛起来。他把身子和头藏在门板后面,问:“谁?”

没人回答。

工欲善鼓足了勇气,把门打开,一抬头,却是一张日思夜想的脸。

“纳木海……是你吗?”

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努力睁大眼睛辨别来人,他怕这是幻觉,怕这是空欢喜。

可眼前的人就是纳木海呀。他还穿着走时的那套衣服,鞋子滴滴答答地拖着水,宽阔的肩头一层厚厚的白雪,脸上写满了憔悴,一见到善子,他的眼泪就开始掉。

这样的傻子,除了纳木海,还有谁呢?

工欲善一瞬间号啕大哭起来,他憋了两天多的泪水,在见到爱人那一刻又原封不动的送给他了。

“你……怎么……回来了……”他哭了很久,泣不成声地问。

“你以为编个谎话,就能随便把我骗走吗?”纳木海温柔地对他笑,但在看见善子脸色苍白那一刻,心里就开始滴血了。

工欲善把门打开,让纳木海进来,看他脱掉了湿漉漉的外衣和靴子,朝他走过来,然后一把抱着他坐在棉被上。

工欲善不停地用右手手背抹掉模糊视线的眼泪,左手抓住纳木海的手不放:“这不是梦吧?”

纳木海捏捏他的脸,笑着说不是。

工欲善不知道是不是被冻懵了,连脸颊上的痛感都感觉不到了,急忙忙地说:“不痛啊。”

纳木海彻底被他逗笑了,善子那副呆呆的样子让他从胸口冒出幸福的泡泡,他忽然不想纠结过去的一切了,他只要善子,只要现在。

纳木海用手指轻轻捏住工欲善的下巴,俯身在对方的唇上落下亲吻,末了用牙齿在他的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,起身果然看见工欲善吃痛地皱了下眉头。

“这下是真的了吧?”

“嗯,是真的了。”






End. 

完结啦 

接下来更Savage 双杀手AU !有缘再见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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